《上海市家政服务条例》于2020年5月1日正式实施，其中将家政服务定义为“以家庭为服务对象，进入家庭成员住所，提供保洁、烹饪、生活护理等有偿服务活动，满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同时明确提出支持家政服务机构开展从业人员职业培训。

过去家政公司以优质月嫂服务为卖点，大力推广“金牌、VIP”月嫂，但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母婴行业，仅靠基础服务难以立足，如今家政公司已转向提供诸多增值服务，如按摩保健、中医食疗、月子病治疗等。

如何证明这些增值服务值得信赖?一些家政服务机构与假冒认证机构搭起了培训、认证“产业链”。

教官其实是一位已经训练了10多天的学生。

2019年3月，来自湖南的张欣经介绍，进入了上海嘉定的“川西月嫂”家政服务公司。此前上海嘉定区家政公司官网，她在家乡从事按摩保健行业，对经络疏通技术略知一二。她听说上海很流行产后护理，便决定尝试一下。

在嘉定区天祝路555号一栋商住楼内，川西月嫂公司原法定代表人张畅接待了她。张畅告诉她，要学产后护理，首先要学催乳，如果想考取高级催乳顾问证书，需要交8000元培训费；如果继续学习，需要交1.5万元培训费。毕业后，可以出去开店，也可以留在公司“带薪实习”，再转行做销售或者管理。“我们的证书是拿来赚钱的。”经过一番指点和策划，张欣很服气，以为自己找对人了，想跟这位张姐学，立刻通过微信支付交了部分培训费。

交完钱后，张欣被分配了一位“带教老师”。据她回忆，当天下午，老师发了一本护理书，她把书上的内容“翻阅”了一遍，标出了几个重点。第二天，带教老师开始带她练习，内容是催乳按摩技术。“我自己练习，当天下午老师又接待了一批来做护理的妈妈，我也跟着学。”学习了一天后，张畅找她谈话，让她交了剩余的培训费。

至此，催乳部分结束，跳过了张畅介绍的高级催乳顾问培训内容。之后，“授课老师”对张欣进行乳房疏通、产后经络疏通、腹部脂肪肌肉修复、骨盆修复四项“技能”的辅导。每过一遍内容后，就让她在顾客身上“练习”。“老师还告诉我们，不要怕，要大胆一点。”

跟带教老师学习了一段时间后，通过聊天得知，这位“老师”其实只比张欣早接受培训十几天，也是一名学生。

△张欣女士说，她在学习哺乳知识时，就会用到类似图中的产后护理仪器。

提交求职申请后，我收到两张“假证书”

2019年4月10日，张欣询问张畅什么时候能拿到证书、是否需要考试。张畅表示需要考试，但需要一些时间。他善意地劝告她，自己教的东西是要付诸实践的，“证书不重要，入门的技能才是最重要的。”

7月3日，张欣学习了两个多月，却还是没有拿到证，心里十分着急。她想着如果自己提出去做月嫂，说不定马上就能拿到证。没想到，第二天张昌爽快地让她去做早产儿的月嫂。张欣担心她应付不过来，张昌就安排她去徐汇某社区接受两个小时的岗前培训。由于张欣还没有办理健康证，所以需要临时去医院办理。张昌催促她赶紧办，称除了做月嫂，还可以选择去医院当护工，或者去会所当产后修复师。办完手续后，张欣终于从张昌手里拿到了两张证。

一张是“哺乳顾问（高级）”证书，颁发机构为“人力资源社会劳动专业人才网”，颁发日期为2019年4月。另一张“母婴护理”证书显示，她通过了理论知识考试和操作技能考核，颁发机构为“中国人力资源劳动技术培训中心”，颁发日期为2014年6月26日。然而，当她拿着这两张证书去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咨询时，被告知是假的。

△张欣女士被告知，经过2个小时的岗前培训，就可以担任月嫂，照顾早产儿或双胞胎。

△张欣女士获得的高级母婴护理师证书。

“假证书”疑似由伪造机构出具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走访3家以月嫂及产后护理服务为主的家政公司了解到上海嘉定区家政公司官网，月嫂服务一般分为住院护理、产妇护理、新生儿护理、增值服务四大类，价格高低则根据月嫂级别分为3到4个档次。通常家政公司会以月嫂的服务年限、护理客户数量、取得的证书数量作为评定依据，最高级别的月嫂均取得母婴护理师证书、月子餐证书、小儿推拿证书、哺乳顾问证书、中医调理证书、中级育儿证书等个人证书，名目繁多，26天的护理费用可达3万元。

张欣提供的“哺乳顾问”和“母婴护理”证件上都有二维码，扫描后会弹出证件查询入口，输入序列号和证件号码，即可显示带照片的证件信息。为什么会被认为是假证呢？

留意高级哺乳顾问证书网址，名为“人力资源社会劳动专业人才网”，记者根据网址和名称，在工信部域名信息备案系统中未查到相关信息。高级母婴护理师证书网址为“全国职业能力与劳动者教育培训网官方网站”，虽然是挂着“全国”名号的“官方网站”，但其实是由一家名为“北京中博士国际医学研究院”的公司主办，该公司号称开设中医哺乳保健员、中医保健按摩员、母婴护理保健员培训班。

△图为“国家职业能力与劳动者教育培训网官方网站”。

今年5月1日实施的《上海市家政服务条例》虽然支持家政服务机构开展从业人员职业培训，但也规定人力资源社会保障等部门要指导经认可的“家政服务行业组织”开展职业技能等级认证，颁发职业技能等级认证证书。河南南阳人李洁也在川西月嫂公司报名参加了两次一模一样的培训，交了2.3万元。由于证书得不到用人单位和其他家政服务公司的认可，她转而向12345市民服务热线投诉。嘉定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回复：“母婴护理是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的外部考核项目，相关证书由我局颁发；川西月嫂家政服务公司不是我局认可的（职业认证）机构。”

母婴护理师资格证被取消，哺乳顾问职业不复存在。

不少市民向12345市民服务热线咨询职业技能认证的正规渠道和方式。上海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一名工作人员回答称，母婴护理是人社局的特色职业能力测评项目，分为理论技能测评和操作技能测评。如完成规定学时，学生所在单位或学校即可为其报名，市技能认证中心将统一通知市民考试月份和科目考核的具体安排。考试合格后，学生可登陆人社局官网查询。

记者了解到，就母婴行业而言，2019年《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中收录的相关职业仅有“母婴保健技术服务人员”和“育婴师”。前者为入门级资格证书，后者为级别评定证书，严格分为高级、中级、初级，每个级别都要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核。母婴护理师证书原本是存在的，但2015年被人社部正式取消，2016年地方政府也正式停止发证。至于哺乳顾问，并不是人社局开放的项目，也没有相关的职业技术鉴定考试。

△2019年《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中纳入的相关职业资格仅有“妇幼保健技术服务人员资格”和“护理员”。

但为迎合母婴行业的市场需求，市场上涌现出大量未经批准的家政公司，以职业培训的名义开展职业资格许可认证。不少报名者发现，培训过程中没有理论学习，实操训练有水分，所颁发的证书无法在人社局网站上进行认证，外行人无法辨别真实性和有效性。针对此，早在2017年，人社部就发布通知，各地区各部门不得擅自开设目录外的国家职业资格，严禁开展目录外的职业资格许可认证。行业协会、学会等社会组织和企事业单位不得变相开展资质许可认证，证书上不得使用“中国”、“全国”、“国家级”、“职业资格”、“人员资格”等字样和国徽。上述高级母婴护理师证书上加盖“中国人力资源劳动技术培训中心”印章，涉嫌违规。

被吊销执照的金牌月嫂能治疗乳腺问题

记者从一家点评网站获悉，川西家政公司在上海有5家分店，店名均为“川西妇幼护理家政”，嘉定妇幼护理店被评为“嘉定区妇幼护理测评榜第三名”。网站显示，川西妇幼护理嘉定店位于白银路，而非天竺路。

5月12日下午，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以消费者身份来到现场。该店距离嘉定区妇幼保健院仅几百米，位于商圈二楼，周边还有不少类似的家政服务公司。接待记者的正是张畅本人，在交谈中，她透露自己是一名母婴护理员。她表示，公司招聘的月嫂都是资深起步，护理岗位超过30个，从业经验3年以上，基础调理也懂。如果出现比较严重的月子病，团队还可以引入专家老师上门服务，“包括按摩催乳、指导孩子吸奶、疏肝催乳茶、药膳调理等”。如果产后有需要，可以就近换个地方护理。

△各家政公司都会提供不同等级的月嫂服务，按照护理经验、人数、持证数量等划分，价格从1.2万到3万不等。

她随后向记者推荐了一位姓徐的“金牌”保姆，她同时拥有哺乳证和母婴护理证，并声称给记者开出了每月12480元的内部价。记者致电保姆徐某询问，接电话的人自称她不是保姆，而是“育婴保姆”。对方让记者联系该保姆的客服人员“芳芳”。芳芳强调，这位保姆已经是高级哺乳顾问了，只是没来得及考试拿证。“你请她来，要是得了乳腺炎，就不用去医院挂生理盐水了。”仿佛是为了让记者放心，芳芳改口补充道：“这位保姆确实有哺乳顾问证，但好像丢了。”

5月13日，记者表明身份，拨打了川西月嫂嘉定分公司在某点评上留下的手机号码，询问假证一事。接电话的人自称是张女士。对于李洁、张欣处理培训投诉的草率，她当即表示，这是“同行恶意投诉”。“这个行业人员流动率很高，周边有很多月嫂公司，可能去了竞争对手公司，我们这个行业很混乱，偶尔收到差评也是很正常的。”至于假证一事，她予以否认，并要求记者找相关部门调查。随后，她以正在开车为由，不再向记者解释。

此外，据该月嫂客服代表芳芳介绍，川熙月嫂还设有会所，除了上门服务外，还能在实体店提供按摩保健、月子饮品、催乳汤包、子宫修复等服务。其实，这种做法并不罕见，记者走访的多家家政公司，将一楼作为销售场所，二楼则提供上门艾灸、拔罐、气血调理等产后护理服务。

近年来，月子护理被当做卖点，经常以赠品或一次性消费的形式纳入月嫂服务，成为家政公司争夺客户的手段之一。这些月子护理服务以按摩保健、中医食疗为主。但这些家政公司的营业执照上都显示经营范围是“家政服务”，并写明不得从事专业中介、医疗、餐饮等事项。除了违规提供虚假证明的现象外，家政行业推出的按摩保健、中医食疗等是否属于“服务创新”或超出经营范围？记者将继续关注。

（本文张欣、李杰均为化名）

题图说明：川熙月嫂家政服务公司嘉定店。